尴尬的“挠挠”

    这个世界级新闻摄影比赛已经越来越尴尬。倡导专业化，搭建行业帮会的目的刚刚达到，小圈子游戏却突然大众化。视觉滥了大街，RAP歌手哼着小曲就能PS，在所有的突发现场，监控摄像头都比职业摄影师更敬业。当我们再次审视荷赛带来的所谓专业性，拨开层层包裹的视觉幻想，里面只有一个小纸条儿，上面写着“挠挠”。

    20年前，荷赛刚刚普及，还是单纯少年的我们恐怕都曾天真地询问自己的老师：为什么这个比赛充斥着灾难、悲伤和恐怖的元素？

    20年后，从荷赛评委会主席那里，我们依然得到同样的答案：“这是人类的苦难，需要有人揭露之，敦促其发生改变。”

    评委从来都不对照片所报道的事实做更多解释，他们只是站在人类大同的立场上，从一个所谓的人性化的角度告诉你：存在的合理性使得你必须直接面对这些影像。但是，让人类能够达成共识的，恐怕向来不是理性的价值观，却是生理学意义上的人之本性。

    最近，英语语言世界的一些摄影评论中，出现了一个后缀“porn”，构成了“ruin porn photo”（废墟视觉）以及“torture porn photo”（痛苦折磨视觉）。porn是“色情”的意思，是对作为生物体的人的欲望的满足，而视觉的porn，则是对眼球情欲的满足。那些恐怖的场景，没有人会否认自己在尖叫声中再禁不住多看几眼。我们要看，并且从担惊受怕中得到满足。

    苏姗·桑塔格的《关于他人的痛苦》一书中已经将这个问题回答得甚好。而我只是想再次回应“porn”这个词对某些道貌岸然的视觉表达的恰当形容。说实话，在很多时候，看荷赛的灾难照片，仿佛去医院做一次身体检查，当医生摆弄你的身体的时候，你才发现自己是一个“人”的事实，你给自己建立的文明王国，必须要永远和这个躯干抵抗。而荷赛则将文明降到了最低的标准，把人的生物学特性放大到最大。这就是它能够得到全球贺电的必胜秘笈？

    这么说也许有些过分，姑且不提观看从高塔上坠落自杀的人有何意义，就说说评委津津乐道的墨西哥毒品战争中的人头。他们说这应该让人想起名画《施洗的约翰》，是非常艺术化的表达——在一个新闻比赛中，唤起人们的审美情趣？因为这个题材出现了两次，从照片下面非常简单的标题“墨西哥毒品战”，我无法得到更多的信息，我在网上做了一些检索。事实比我们看到的尸体更复杂。墨西哥是美国毒品消费的重要枢纽，毒贩的势力已经渗透到权贵阶层，而在美国政府支持下的这场反毒品战争，让墨西哥军队的暴政牵涉了进来。当然，这几句话不足以讲述这个复杂的故事，但按照“一图胜千言”的真理，边境上那些不知道是谁人的尸体（毒贩？警察？平民？），以及不知为何而死的人们，几张照片，就能轻易地总结这个故事？

    我比较古旧，不认为拍下这样的照片的摄影记者应该得到嘉奖。因为如果你用“墨西哥毒品战”这几个关键词检索，可以看到更为恐怖的照片，比如几颗人头赤裸裸地滚在人们的脚下。这不是更直接的表达事实么？一个非常简单的道理，职业新闻记者不应该重复已知事实，甚至模糊事实，而是要解释事实以及呈现事实背后复杂的成因。难道，这不应该是荷赛所倡导的新闻摄影报道的专业法则么？

    我们已经在眼球比赛中迷失。

    想到今年的评委会主席是来自美国的，可能美国新闻摄影就是这么直接，不像欧洲弯弯绕。但我突然想起是不是应该去检索一下美国新闻报道的职业法典，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们曾经有[FS:PAGE]一个早餐法则——报纸的头版不能刊登让读者吃早餐时候反胃的照片，他们似乎还有在媒体上不能刊登尸体的规定，和如何用各种遮遮掩掩的方法让读者看起来好受。难道我记错了？或者是当这些规定面对正义的名义、报道灾难的崇高目标，都可以妥协？

    虽然，这么谈论报道摄影师冲锋陷阵的英雄主义精神，卡帕的拥趸们定会杀过来。

    我想谈的是灾难照片与人们眼球生理需要的关系，其实摄影记者可以非常坦然地继续为满足这种需要而服务。怎么就不能基于对生物学的强调来拍照片呢？最新的科学实验表明，当你目睹针头扎进肉里，眼球受到的刺激会减缓大脑对疼痛的感受，这应该是双赢的行为——我们偷拍的时候都肾上腺素澎湃，观看的人还能从他人的痛苦中解除自己的无望。

    对于西方职业摄影记者来说，“荷赛获奖者”是颁布给他们的一个身份认证，这使他们更容易获得信任，从而拿到更多的任务。荷赛组织者于是似乎有一种使命感，要给这个行业划分出一个领域，建立一种标准。但在今天，这种“业内感”已经逐渐成为荷赛的包袱。只要荷赛仍然只认为其提供给观者的是职业摄影记者的佳作，这些作品恐怕只能收获短暂的“视觉惊奇”，让观者认识到观看问题的复杂性，也许应该成为荷赛的下一个目标，也就是说，是荷赛从业内走向读者的时候了。

    我所期待的并不多，如果荷赛能够在自己的地盘里放一些对自己的批评，评委不要言之凿凿地谈及评判的权威，并一味粉饰这个职业的高尚以及图片的伟大，这就是一个进步。越把自己装扮得高尚，对于灾难和痛苦，它所能做的就越只能是“挠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