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约翰·伯格(John Berger)的著作《另一种讲述的方式》中,第一部分,让·摩尔(Jean Mohr)写下了他作为一个摄影家的种种经验,特别是有关意义含混的照片的经验。“照片是一个交汇之地,在那里,拍照片的人、被拍的人、看照片的人,以及使用这些照片的人,他们的种种兴趣和利害关系常常是相互矛盾的。这些矛盾既掩盖也强化了摄影图像本身所具的歧义。”
摩尔曾带着一个摄影师的提问,专门做了一个测试。他从自己的文件柜中取出一些照片,外出寻找那些愿意解释它们的人。在询问的10个人当中,只有一个不愿意参与,那是个年长的园丁,他拒绝的理由是,这太像电视里的猜谜游戏了。至于其他身份各异的普通人,涵盖了园丁、职员、女学生、银行家、女演员、舞蹈教师、心理学家、理发师、工厂工人等多种身份与职业——摩尔把照片摊开来给他们看,自己则一言不语,只是记录这些人对照片的审度与揣摩。让·摩尔得到的答案五花八门,不得不说那是一个有意思的过程。 这是一个游戏?一个测试?还是一个实验?三者都是,甚至不止这三者:一个摄影师发问,想要知道别人是怎么看待他拍摄的那些照片,是如何解读它们,甚至拒斥它们的。他得到的结论是:“事实上,面对任何一张照片,观看者都会将他(或她)自己的东西投射到照片上。照片就像一块跳板。” 以下这篇文章的作者亦是如此操作,他拿出一张照片——尽管照片并非出自他手——在互联网上做了一个互动性的测试,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观看照片不等于只面对照片本身 前段时间,我在网上做了一个测试,贴出一张闭眼倚在沙发上的女士的照片(上图),并让观看者猜测该女士的身份和正在发生的事件。目前得到的信息是,这张照片是美国摄影师李·米勒(Lee Miller)1944年在德国莱比锡拍摄的。画面中的女士被认为是当时莱比锡市长的女儿,她已服毒自尽。 而来自网友的部分猜测如下: 1.战争,救护人员,累了,小歇。 2.战争,压力,女人,寂寞…… 3.战争,救护人员,贫穷,饥饿,缺物资,冷,绝望,死亡。 4.是南丁格尔吗?战地女神的倦怠。 5.病号,感冒了,给她穿了军大衣御寒,这姐们儿还有点胃疼。 6.整体的时代感应当是二战时期。女子的姿态和表情并不安详,要么是劳累到不自觉地睡着,要么就是昏迷或已死亡。根据大衣和袖章判断,不是平民,很像军中医护人员。袖章上的文字和字体更像当时的德国。有个细节很有意思,沙发靠背上脱离的扣子和扶手上的起皮,这个环境一段时间内没有人居住,拍摄照片的地点是在发生过或者正在发生战争的地方,巷战,轰炸,占领区,等等。如果是摆拍,以上全部推翻。不过看照片的光影,更像现场的黑白胶片拍摄,摆拍的刻意性不是很大。 7.如果是休息,这种姿势很不舒服,仰头拉伸脖子,嘴巴眼睛微张,感觉是种思维呆滞的状态;环境破旧像是德国战争的环境;但是身上没有伤口,如果是服毒谋杀之类就不会有照片了;双手放在胃部也没用力,大概是受到什么精神上伤害了,比如亲人在医院死去,医生把自己的衣服给家属披上之类。 8.能读出这是旧时一休憩的外国女子。 9.这个确实像是二战时期,我以为,按下快门毕竟是一瞬间的事,这个表情有可能是过渡性的,就像我们平时连拍会拍到一些没有想象过的表情一样。我觉得,反倒是她倒卧的方式传达出了一些信息,应该处于极度的疲劳或痛苦中。精神上的失控应该会颓然一些,我认为不该是[FS:PAGE]这个躺姿,大概是疲劳过度的昏厥吧,又或者是药物作用下的痛苦。 10.某某品牌,最新时尚大片!表现了这个品牌有致命的吸引力! 11.我觉得这像二战时期照片。她的袖套说明她是一名医务工作者。后面的沙发这么大,但是又有破洞,可能是前苏联,她的表情也不知道算不算痛苦,或者是在胃痛,或者是要生小孩了。照片有可能想说的是她自己也救不了自己。 …… 猜测五花八门,从护士到演员,从小憩到死亡。其中有的猜测很接近“事实”,有的猜测则离题千里。当然,最后我们被图片说明告知,这是一位自杀的德国女士,身份是莱比锡市长的女儿。然而,这很可能也是假的。很快,就有网友在留言中指出:这张照片里的人物,并不是莱比锡市长的女儿,在片子的全景里,另外几名死者身上有枪伤,描述乃拍摄者米勒的失误。至此,这张照片似乎再也无法成为一种确证,甚至连证言般的图片说明都变成了说谎者。“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这确是我们在后现代的语境之下必须面对的问题。 此时,我们不妨来做个假设——这是一张凭空出现的照片,它没有作者,背后没有一个与之对应的历史,仅仅是一张二维的图像。带着这个假设来看,之前对这张照片的各种猜测又是什么样的呢? “护士”——为什么不呢?她穿的大衣上带着印有红十字的袖章。 “集中营刚解救出的女人”——为什么不呢?她神情憔悴,又穿着一件似乎不属于她的军大衣。 “演员”——为什么不呢?这当然可能是一个二战电影的片场。 “小憩”——为什么不呢?她闭着眼睛,双唇微启,脸上带着明显的倦怠。 “死亡”——为什么不呢?她的双手好像因为痛苦而扭曲,而脸上的表情也隐隐透出不祥。 …… 猜测似乎都是合理而自洽的。而其实,对这张照片的解读远远不止这些。画面中的人可以是任何人,事可以是任何事,不必合理,不必自洽,一旦照片不再对应现实,不再拥有作者的意图,所有的猜测都是对这张架空照片的合理诠释,都是它的真相。借用安伯托·艾柯在他的《诠释与过度诠释》中的话说,所有的猜测者都成为了这张照片文本的“模范读者”。 一张照片必然对应着某个逝去的时间(先撇开数码影像不谈),同时也必然存在一个潜在的作者。我们在谈论和解读一张照片的时候,不可避免地会触及照片背后的历史,也不可避免地会触及照片创造者的意图。那些对照片的猜测虽然五花八门,但其中也有一些共同点,比如,对历史背景的判定。在照片中,我们能够找到一些符号,这些符号也同样存在于我们之前构建起的经验中,于是,我们便能据此对照片背后的历史进行判断。比如服装的样式,比如衣服的袖标、袖标上的文字,比如人物的发式、表情、姿态,比如飘浮的烟雾、脱落的纽扣,甚至包括这张照片的材质和样式,作者拍摄的视角与构图,也能和我们经验中的与某段历史相关的照片类型对应上。而照片中某些风格的存在,甚至能引导我们将之归于某个特定作者名下。 但我们经验中的符号又并非完全共享,所以,不同的人在面对相同照片的时候,会有不同的猜测。对那段历史了解较深的人,能够解读出更多的细节,而这时对照片的猜测就已经非常接近“事实”。这并非意味着那些看似粗浅的解读不具备合理性。事实上,如果本身不存在逻辑矛盾,每个人的解读在他们自己所知的范围内都是自洽的。导致人们认为解读存在正与误的关键,仅仅在于人们对照片存在作者、照片背后存在历史的确信。 [FS:PAGE]由此观之,在观看照片的时候,我们不仅仅是在面对照片本身。观看者所面对的,是一个三重文本:照片的图像文本本身;对照片背后那个逝去瞬间所依附的历史的想象;对照片作者拍摄意图的想象。事实上,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我们面对的照片更像是一张上文所述的“架空的照片”(除非我们见证了照片的拍摄,经历了照片产生的那段历史,即使如此,我们同样也无法完整地了解被拍摄事件的所有细节和作者的所有想法,于是同样的困境依然存在)。观者所看到的历史,是基于观者个人经验所构建的历史。此时,照片不再能被简单地当做能指,照片背后的历史也不再能被简单地当做所指。不考虑观看人个人经验的对照片的符号学解读并不能成立。由于观看者的个人经验在观看照片的过程中必然在场,对照片的解读更接近以个人经验为基础的现象学研究。照片对不同的人将产生不同的意义,观看者的经验,包括对照片的历史和对作者的认识与想象,包括观看的场地,当时听到的声响,包括观看的过程本身,都在参与这种意义的构建。而这样的意义,也是不可公度的。如罗兰·巴特所言,每个人的死去都伴随着与他相关的照片的意义的死去。从此,照片不再是这张照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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