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代上半期,作家张爱玲便依恃天启般的感触,用“安稳”、“苍凉”的笔触,完成了中文语境下摄影现代性特征的书写。这是目前中国摄影认知过程中被忽视的、分量最重的遗产。
1993年,在洛杉矶避世隐居长达二十年之久的张爱玲 “在老照相簿里钻研太久,出来透口气,跟大家看同一头条新闻,有‘天涯共此时’的即刻感。”或许已经预感到来日不多,这看新闻,或是隐含着的与照片上逝去亲人对视而恍惚生出的共时感,于她来说却也生出了异样的感觉,“手持报纸倒像绑匪寄给肉票家人的照片,证明他当天还活着。” 张爱玲引诗为证:
人老了大都 是时间的俘虏, 被圈禁禁足。 它待我还好—— 当然随时可以撕票。
《对照记》是张爱玲有关照相书写的终结,其间融入了这位才华卓异的女作家一生写作历程中对于“照相”的认知与感叹。哈佛大学东亚系荣休教授李欧梵认为,张爱玲是中国现代文学中少有的“现代感”极强的作家,恰是由于她掌握了“现时”的深层意义。
1944年11月张爱玲在《自己的文章》一文中感慨“这时代,旧的东西在崩坏,新的在滋长中。人们只是感觉日常的一切都有点不对,不对到恐怖的程度。人是生活于一个时代里的,可是这时代却在影子似地沉没下去,人觉得自己是被抛弃了。为要证实自己的存在,抓住一点真实的,最基本的东西,不能不求助于古老的记忆,人类在一切时代之中生活过的记忆,这比瞭望将来要更明晰、亲切。”读这一段可知,其实,早在半个世纪前,《对照记》便有了编辑思路。 1995年8月9日,75岁的张爱玲去世。 事实上,早在1940年代上半期,张爱玲便依恃天启般的感触,认知与表述,以日军占领下的上海为中心,用“安稳”、“苍凉”的笔触,完成了中文语境下摄影现代性特征的书写。在她那些年所发表的十几个短篇、几十篇散文及后来陆续发表的作品中,对世俗社会生活中,国人之于摄影的心理、状态、类型与阐释,及对其仓促、易变、临时,而又永恒等现代性特征的描写,无不剖析入微,鞭辟入里。不仅如此,她的这些文字,甚至还可以当作民国摄影知识宝库——甚至摄影史来研究。
但张爱玲的辩白,与当时弥漫着的民族主义精神气质,更别说1950年代她离开家国后凯歌行进的革命基调相悖了。直至今天,张爱玲强调的“人生安稳的一面却有着永恒的意义”,“没有这底子,飞扬只是泡沫。”很多时候,还是不合时宜。当革命、红色、民族主义等语词,在摄影言说中占据主导地位,甚至成为政治正确的标志物时,对同一时期产生的张爱玲式摄影书写的忽略,也就理所当然了。而张爱玲对摄影认知所达到的高度,却远未被后人了解。 当然,这份遗产被忽视,还有认知方面的原因。小说与散文中有关照相的描述是否可以当做史料、史实来看待,这是个问题。国人研究摄影史、书写摄影文章,向来对此领域不曾或不屑涉猎。一般人认定,小说家妙笔生花,信手拈来,多不足为凭。但,这恰恰极大地误解了小说——这一“现代文明的一项极为醒目的成就”。美国文化史家彼得·盖伊(Peter Gay)说:“在一位伟大的小说家手上,完美的虚构可能创造出真正的历史。”对照那些零零散散、语焉不详的民国摄影资料、物证,及后人充满臆想的描述,加之近来不断勃兴的物质文化生活史研究,张爱玲的书写则完全符合这一判断。不仅如此,张爱玲对照相关知识、感触广博、深刻的描述,正如彼得·盖伊所盛赞的那样“小说家,他们超凡的想象力做到了社会科学家做不到的事情。”这里的社会科学家包括社会学家、政治学家、人类学家及历史学家等。 英国哲学家和政治思想家以赛亚·柏林(Isaiah Berlin)也曾提出在描述“更为本质和普遍深入的,与情感和行动水乳交融、彼此难以区分的种种特征”方面,这一点小说家比受过训练的“社会科学家”做得更好。“研究是什么导致了某个时代或个人的独特风貌,明显要比自然科学家更抽象和更严格的活动需要更多的同情心、兴趣、想象以及生活经验。”
回文雕漆长镜
主人公七巧——姨奶奶聘来做了正头奶奶,好叫她死心塌地地服侍丈夫,患了骨痨的二爷。十年以后: “风从窗子里近来,对面挂着的回文雕漆长镜被吹得摇摇晃晃,磕托磕托敲着墙。七巧双手按住了镜子。镜子里反映着的翠竹帘子和一幅金绿山水屏条依旧在风中来回荡漾着,望久了,便有一种晕船的感觉。再定睛看时,翠竹帘子已经褪了色,金山绿水换为一张她丈夫的遗像,镜子里的人也老了十年。”
《连环套》写于1944年。小说开头,主人公赛姆生太太就出场了。她是中国人,第三个丈夫是英国人,名唤汤姆生,但是他不准她使用他的姓氏,另赠了她这个相仿的名字。张爱玲写赛姆生太太的婚史:从生物学家的观点来看,赛姆生太太曾经结婚多次,可是从律师的观点来看,她始终未曾出嫁。 六十开外的赛姆生太太在人家的宅子里租了一间大房子独自居住着,不甚明亮。屋里杂货店般的摆设中,可见墙上挂着的她盛年时的照片,及裸体的胖孩子的照片四处都是——她的儿女,她的孙子与外孙。 赛姆生太太的照相簿里自己的照片最多。在张爱玲的笔下,这本照相簿堪称二十世纪前半期的个人摄影图志,只是这图志充满着荒诞的意味。 “从十四岁那年初上城的时候拍起,渐渐地她学会了向摄影机做媚眼。”故事写于1944年,其时赛姆生太太六十开外,按照时间推算,这应该是二十世纪初期的事情。“中年以后她喜欢和女儿一同拍,因为谁都说她们像姊妹。摄影师只消说这么一句,她便吩咐他多印一打照片。” “晚年的赛姆生太太不那么上照了,瞧上去也还比她的真实年龄年轻二十岁。” 在这本照相簿中,里面还有她的丈夫们的单人相,可是他们从未与她合拍过一张。张爱玲给出了最为世俗的理由:“想是怕她敲诈”。还有赛姆生太太大女儿的结婚照,小女儿的结婚照,大女儿离婚之后再度结婚的照片。儿女们一律跟她姓了赛姆生,加入了英国籍,初时虽风光,事变后全进了集中营。这些各自代表着一段历史的照片与墙上挂着的照片,及子孙的照片映衬起来,简直可以看做一间家庭照片陈列馆了:家族的延续与断裂、种族的并列与措置,蔚为大观,也颇为杂陈。 然而,“照片这东西不过是生命的碎壳;纷纷的岁月已过去,瓜子仁一粒粒咽了下去,滋味各人自己知道,留给大家看的惟有那满地狼藉的黑白的瓜子壳。” 张爱玲对摄影的认知、描述,与波德莱尔对“现代性”的表述非常吻合:“现代性是短暂的、易变的、临时的,它是艺术的一面,而另一面却是对永恒的追求。” 纵是围绕这些照片的表述,包括文字、言说,又如何呢? “赛姆生太太的话原是靠不住的居多,可是她信口编的谎距离事实太远了,说不定远兜远转,‘话又说回来了’的时候,偶尔也会迎头撞上了事实。” 图像是碎壳,话语又多是靠不住的,这世界怎么把握? 太多的回忆 重重叠叠复印的照片 空气有点模糊
1944年7月,《私语》一文中张爱玲讲述了自己成长过程中一段因家庭变故,而遭遇的一段刻骨铭心的经历。这段记忆中,“照片”再次充当了重要的载体。 母亲去法国后的一段时间里,张爱玲曾有过“海阔天空的计画”,中学毕业后到英国去读大学,有一个时期她想学画卡通影片,尽量把中国画的作风介绍到美国去。“然而来了一件结结实实,真的事。”父亲要结婚了。“我只有一个迫切的感觉: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件事情发生。” 后母也吸鸦片。结了婚不久我们家搬到一所民初样式的老洋房里去,本是自己的产业,我就是在这房子里生的。房屋里有我们家的太多的回忆,像重重叠叠复印的照片,整个的空气有点模糊。有太阳的地方是人瞌睡,阴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凉。房屋的青黑的心子里是清醒的,有它自己的一个怪异的世界。而在阴阳交界的边缘,看得见阳光,听得见电车的铃与大减价的布店里一遍又一遍吹打着“苏三不要哭”,在那阳光里只有昏睡。 玻璃下压着小照片 结婚照 新娘的照片 亭子间照片 遗像
“大概母亲一回来就看到这两张照片了,虽然是极普通的照片,她却寄托了无限的希望在上面。父母为子女打算的一片心,真是可笑而又可怜的。” 祝鸿才要娶曼桢的姐姐、做舞女和妓女的“下流女人”曼璐。祝鸿才提出得留个纪念,去拍两张结婚照。曼璐道:“谁要拍那种蹩脚照——十块钱,照相馆里有现成的结婚礼服借给你穿一穿,一共十块钱,连喜纱花球都有了。你算盘打得太精了!”
但,祝鸿才“酒后无德做错了事情”,“一时神志不清做下犯罪的事情,也是因为爱得他太厉害的缘故”,一番暴力过后,倒是与曼桢有了孩子。生完孩子,曼桢从医院逃离,住进了虹口一个陋巷里的亭子间。这是住院时,一旁另一个产妇金芳的家,他们夫妻俩都在小菜场摆摊度日。 产妇曼桢躺在了他们的床上。亭子间,摊贩家的床上,却再一次出现了照片。 “灰泥剥落的墙壁上糊着各种画报,代替花纸,有名媛的照片,水旱灾情的照片,连环图画和结婚照,有五彩的,有黑白的,有咖啡色的,像舞台上的百衲衣一样的鲜艳。” 曼璐死了以后,仪容配了镜框,迎面挂着。 “那张大照片大概是曼璐故世前两年拍的,眼睛斜睨着,一只手托着腮,手上戴着一只晶光四射的大钻戒。豫瑾看到她那种不调和的媚态与老态,只觉得怆然。” 祝鸿才背过身去望着曼璐的照片,把毛巾捂在脸上擦鼻子,道:“我现在想想,真对不起她。” “阳光正照在曼璐的遗像上,镜框上的玻璃反射出一片白光,底下的照片一点也看不见,只看见那玻璃上的一层浮土。” 曼桢如何看姐姐的遗像呢? “曼桢呆呆地望着那照片,她姊姊是死了,她自己这几年来也心灰意冷,过去那一重重纠结不开的恩怨,似乎都化为烟尘了。” 《半生缘》中还有“结婚照”的描写。 “世钧的哥哥结婚那一天,去拍结婚照,拉纱的和捧戒指的小孩预先都经各人的母亲关照过了,镁光灯一亮的时候,要小心不要闭上眼睛。后来世钧看到那张结婚照片,翠芝的眼睛是紧闭着的。她觉得非常快心。”
摄影师 摄影家 涂色 照片不吸墨 遗像
有个摄影家给我拍了好几张照,内中有一张他最满意,因为光线柔和,朦胧的面目,沉重的丝绒衣裙,有古典画像的感觉。但张爱玲自己倒是更为喜欢其余的几张。獏黛也说这一张像个修道院的女孩子,驯良可是没脑子,而且才十二年岁,放大了更加觉得,那谦虚是空虚,看久了使人吃力。獏黛说:“让我在上面涂点颜色罢,虽然那摄影家知道了要生气,也顾不得这些了。”她用大笔浓浓蘸了正黄色画背景,因为照片不吸墨,结果像一重重的金沙披下来。头发与衣服都用暗青来涂抹了,单剩下一张脸,还是照片的本质,斜里望过去,脸是发光的,浮在纸面上。 獏黛把那张照片嵌在墙上凹进去的一个壁龛里,下角兜了一幅黄绸子,黄里泛竹青。两边两盏壁灯,因为防空的缘故,花蕊形的玻璃罩上抹了密密的黑墨条子;一开灯,就像办丧事,当中是遗像,使我立刻想趴下磕头。獏黛也认为不行,撤去黄绸子,另外找出我那把一扇就掉毛的象牙骨摺扇,湖色的羽毛上现出两小枝粉红的花,不多的几片绿叶。 把扇子倒挂在照片上端,温柔的湖色翅膀,古东方的早晨的阴瑟。现在是很安好了。
孙中山遗像 明星照片 总理遗像 恍恍惚惚
我注意到那绣着“乐怡剧团”横额的三幅大红幔子,正中的一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撤掉了,露出祠堂里原有的陈设;里面黑洞洞的,却供着孙中山遗像;两边挂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的对联。那两句话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看见,分外眼明。我从来没知道是这样伟大的话。隔着台前的黄龙似的扭着的两个人,我望着那幅对联,虽然我是连感慨的资格都没有的,还是一阵心酸,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到了周村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茅厕特别多而且触目”。茅厕完了,是一排店铺。再则就是“肉店里出来一个妇人,捧着个大红洋瓷面盆,一盆脏水,她走过去往墙外一泼。看了吓人一跳,——那外面虚无飘渺的,她好像把一盆污水倒到碧云天外去了。” 这番铺垫过后,描述了一家小店玻璃窗内的情形。“靠门却有个玻璃厨,里面陈列着装饰性的牙膏牙粉,发夹的纸板,上面都印着明星照片。在这地方看见周曼华李丽华的倩笑,分外觉得荒凉。” 县党部食堂,房间很大。 “这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点起了一盏汽油灯,影影绰绰照着东一张西一张许多朱漆圆面桌。墙壁上交叉地挂着党国旗,正中挂着总理遗像。那国旗是用大幅的手工纸糊的。将将就就,“青天白日”的青色用紫来代替,大红也改用玫瑰红。灯光之下,娇艳异常,可是就像有一种善打小算盘的主妇的省钱的办法,有时候想入非非,使男人哭笑不得。” 有点恍恍惚惚地,在那妖艳的国旗下吃了一顿饭。 这“哭笑不得”的色彩之中,定是一幅黑白照片,并且是遗像。对照看来,想必张爱玲颇为触目惊心。
川娥早考虑到了这一点,把她前年拍的一张照片预先叫人找了出来压在方桌的玻璃下。美增果然弯下腰去打量了半日。她并没有问:“这是谁?”她看了又看。果然是有名的照相馆拍的,一定有英文字凸印在图的下端,可是没有。她含笑问道:“哪儿照的?”川娥道:“就在附近的一家。”美增道:“小照相馆拍照,一来就把人照得像个囚犯。就是这点不好。”川娥一时答不上来。美增又道:“可是郑小姐,你真上照。”意思是说:照片虽难看,比本人还剩三分。
五四以来风景照片 背面题词 西洋摄影师 发亮的小照片 会撕掉? 《小团圆》,自1970年代开始写作。书中对照片描述颇有历史感。张爱玲笔下五四以来的“风景照片”诡异、苍凉,不是“强有力的作品”,也绝无“人生飞扬的一面”。 没想到天这么冷,太太上城买羊毛衬衫袴去了。“——后来找到了,正下雨,先只看见她的背影,打着伞坐在湖边。” 张爱玲借主人公蕊秋之口评价说:“极自然的一个镜头,尤其在中国,五四以来无数风景照片中拍摄过的。”并特意点出蕊秋说这话时“有点神经质地笑了起来”,让人对这样的风景多少会产生出异样的感觉来。 接下来,张爱玲写到“很久以后”,书中另一人物盛九莉看到一本苏格兰场文斯雷探长的回忆录,提起当年带他太太去湖泊区度假,正跟太太说湖上是最理想的谋杀现场。看见过一对中国新夫妇。当天下午碰见男的身上挂着个照相机,一个人过桥回来,就留了个神。“夜雨,发现湖边张着把伞,尸身躺在地下,检验后直到她是从一块大石头上滑下来的。” “把他的相机拿去,照片冲洗出来都是风景。” 蕊秋回国后游西湖,拍下一张照片,背面题词、赠照在民国期间流行一时,更是体现张爱玲的“风景照片”观:
想湖上玫瑰 依旧娇红似昔, 但勿忘我草 却已忘侬, 惆怅恐重来无日。
还能几度秋风? 浮生若梦, 无一非空。 即近影楼台 转眼成虚境。” 九莉在表大妈的照相簿上看见过一张三姨奶奶的照片,晚清装素,两端尖削的鹅蛋脸,异常妖艳苗条。
椭圆雕花金边镜框里,蕊秋的头发已经烫了,但还是民初的前溜海,蓬蓬松松直罩到眉毛上。 楚娣找出她母亲十八岁时候的照片,是夏天,穿着宽博的轻罗衫袴,长挑身材,头发中分,横V字头路,双腮圆鼓鼓的鹅蛋脸,眉目如画,眼睛里看得出在忍笑——笑那叫到家里来的西洋摄影师钻在黑布底下?(参看《对照记》中的描写) 出去到月夜的洋台上,九莉等不及回到灯下,就把新照的一张相片拿给邵之雍看。照片上笑着,裸露着锁子骨,戴着比比借给她的细金脖链吊着一颗葡萄紫宝石,像个突出的长乳头。 之雍在月下看了看,突然很刺激的笑道“你这张照片上非常有野心的样子哦!九莉也只微笑。拍照的时候比比在旁导演道:“想你的英雄。”她当时想起他,人远,视野辽阔,有“卷帘梳洗望黄河”的感觉。 有一次,邵之雍来九莉这里说话。九莉有两张照片给他看。因为照相没戴眼镜,她觉得是她的本来面目。对门一家德国摄影师西坡尔那里照的,非常贵,所以只印了一张。阴影里只露出一个脸,看不见头发,像阮布然特(注:伦勃朗)的画。九莉打算把着一张送给他 “这是你的一面,”他说另一张。“这张是整个的人。” 邵之雍说过:“我太太倒是都说漂亮的。”九莉看他太太,却是通过照片,她见过一张邵太太在户外拍摄的小照片,的确照任何标准都是美人,较近长方脸,颀长有曲线,看上去气性很大,在这里,站在一颗芭蕉前面,也沉着脸,剔成一双画成抛物线的眉毛。她是秦淮河的歌女。 邵之雍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照片来,带笑欠身递给九莉看。掏出照片前,九莉微笑着问了声“你跟小康小姐有没有发生关系?” “发亮的小照片已经有皱纹了。草坪上照的全身像,圆嘟嘟的腮颊,弯弯的一双笑眼,有点吊眼梢。大概是雨过天青的竹布旗袍,照出来雪白,看得出胸部丰满。头发不长,朝里卷着点。比她母亲心目中的少女胖些。” 她刚拿在手里看了看,一抬头看见他震恐的脸色,心里冷笑道:“当我像你讲的那些熟人的太太一样,会撕掉?”马上微笑递给他。
薇龙却认识那一双似睡非睡的眼睛,父亲的照相簿里珍藏着一张泛了黄的“全家福”照片,里面便有这双眼睛。美人老去了,眼睛却没有老。 《第一炉香》中,罗杰安白登,一个罗曼蒂克的傻子——在香港华南大学教了十五年的化学物理,做了四年的理科主任与舍监。愫细有着惊人的美貌,虽然是二十一岁的人了,依旧是个纯粹的孩子,天真得使人不能相信,心理发育也没有成熟。和她玩的多是年轻的军官,她看不起他们,觉得她自己的智力年龄比他们高,只有罗杰是比众不同的。 他们的恋爱与婚姻在学校闹出一番乱子后,有一处关于照片的描写。罗杰安白登悄悄地回到他的卧室里,坐在床上看墙上挂着的愫细的照片。 “照片在暗影里,看不清。他伸手把那盏旧式的活动挂灯拉得低低的,把光对准了照片的镜架。灯是旧的,可是那嵌白暗龙仿古的磁灯罩子,是愫细新近给他挑选的,强烈的光射在照片的玻璃上,愫细的脸像浮在水面上的一朵白荷花。” “双手捧着照相框子,吻着愫细的面。隔在他们中间的只有冰凉的玻璃。不,不是玻璃,是他的火烫的嘴唇隔开了他们。愫细和他是相爱的,但是他的过度的热情把他们隔绝了。”
1945年2月,张爱玲著文《“卷首玉照”及其他》,专门谈到“印书而在里面放一张照片,我未尝不知道是不大上品”。但她也坦承,如果放上照片,书多销两本,赚一点钱,彻底休息两个月,写得少一点,好一点,也是对的。 但在出书过程中,却出现照片被描过的情形。“我关照过,不要描,为什么要描呢?要描我为什么不要照相馆里描,却等工人来描?”岂料那朱先生却认定:“描总是要描一点的——向来这样,不然简直一塌糊涂。” 张爱玲对自己被描过的照片这样叙述道:“这脸上光塌塌地像橱窗里的木头人,影子我想总要一点的。脸要黑一点,眉毛眼睛要淡许多,你看我的眉毛很淡很淡,哪里有这样黑白分明?”朋友獏黛看了也很失望,说:“这样像个假人似的,给人非常恶劣的印象,还是不要的好。” 她发誓,将来出书,无论如何也不印照片了。
《心经》中记述了“男扮女装”照片 众人见到了许峰仪,方才注意到钢琴上面一对暗金攒花照相架里的两张照片。一张是小寒的,一张是她父亲的。她父亲那张照片的下方,另附着一张着色的小照片,是一个粉光脂艳的十五年前的时装妇人,头发剃成男式,围着白丝巾,苹果绿水砖盘花短旗袍,手里携着玉色软缎钱袋,上面绣着一枝紫罗兰。 同伴彩珠问“这是伯母从前的照片么?”许小寒低声答道“这是我爸爸。”众人一起大笑起来,仔细一看,果然是她父亲化了装。 《心经》写于1943年7月,推算下来,小寒父亲十五年前的化装照,应该拍摄于1928年。而文中小寒悄声告诉同伴“告诉你们,你们可不准对我爸爸提起这件事”的描述,表明化装照已经时过境迁了,至少是主人不再炫耀的事了。
在张爱玲的第一个电影剧本《情场如战场》(1957年)中,还出现了“摄影记者”的角色。剧本中还多次出现与照相或照片有关的情形,第一场便有这样的描写: “炫目的镁光灯一闪,二人的舞姿凝住了不动,久久不动,原来已成为一张照片,文左手的手指捏住照片的边缘。他用右手的食指轻轻抚摸着照片上芳的头发与脸。”
集体照上的汴“是中等身材的黑发青年,黑框眼镜,不说也看不出来是外国人,额角很高,露齿而笑,鼻直口方,几乎可以算漂亮。” 汴出场时是什么样子呢? “汴从小洋台上进来了,房子小,越显得他高大。他一点也不像照片上,大概因为有点鹰钩鼻抄下巴,正面的照片拍不出来,此刻又没有露齿而笑。团体照大概容易产生错觉,也许刚巧旁边都是大个子,就像他也是中等身量。”显然,照片上汴看起来矮了许多,那都是因为比照造成的。 更为触目的是,活生生的汴,与照片展示的“漂亮”就几乎无缘了。张爱玲看到了照片的欺骗性。 “还是黑框眼镜,深棕色的头发微卷,前面已经有点秃了——许多西方人都有‘少秃头’——但是整个的予人一种沉鸷有分量的感觉,决看不出他刷牙也看侦探小说。”
1944年9月,《传奇再版的话》一文张爱玲以24岁的青春健笔,做出与年龄不相称的预言来: “个人即使等得及,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凉”,那是因为思想背景里有这惘惘的威胁。” 对于包括自己在内的“现代人”,张爱玲着力描述的是:“现代人的虚伪之中有真实,浮华之中有素朴。我只求自己写得真实些。”
张爱玲的照片,母亲替她着上了色。
张爱玲弟弟的照片,也是母亲着的色。
张爱玲家族老照片。
张爱玲流传最广的一张照片。1954年住在香港英皇道,在街角一家“兰心照相馆”拍摄。
张爱玲着色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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