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相术中的虚与实---[司苏实]

（来源：司苏实博客 作者：司苏实）

    让中国人用照相机进行艺术创作，实是一件天大的难事。并非照相机不会使，而是中国人的美学理念与照相机的基本属性相冲突。照相机可以把眼前的东西轻易地记载到照片上，要多真实有多真实，却把中国人在任何造型艺术中都要追求的那个“寄情寓志”、“借物言志”，以及因此而产生的“含蓄”、“内在”弄没了。为什么摄影人喜欢拍风光花草？因为风光花草中没有了把人逼回到现实的那些过于抢眼的人或事，前人无数诗歌画卷中借风光花草寄情寓志的韵味、意境得以顺利实现，艺术的意义才得以“确立”。如果你拍了一张自然状态的人或事的照片，人们普遍不会认为这是“艺术”，因为太具体，太就事论事了。因此干脆不谈“艺术”，就叫“纪实”，或历史的、社会的“客观记录”。

    照相术是西方人发明的。西方人从来不介意“实”字。他们追求真理的基本模式就是刨根问底。例如电是怎么回事，重力是怎么回事等等，至少在摄影术发明之前，他们的艺术理念也是以“实”为本的。也即尽可能准确地还原，甚至以数学的、几何的精确计算为标准。照相术的发明本来就是为了取代画像，以便更简单，更精确地记录人或事。对照片的基本要求，就是越清晰、越细腻、越不走型越好。这时的照相术，其基本的属性，即便被称作艺术，其实仍是科技。

    这里面其实隐含着一个巨大的误区。照相术诞生最伟大的意义，在于逼着人们去重新面对这一美学理念的基本问题。人们突然发现，在摄影术诞生之前，所有造型艺术所形成的“实”，其实都是名不符实的。照相术所实现的那个“实”，彻底地颠覆了那种越真实越艺术的错误理念，因此在西方，曾经引发过相当长时间的理念的纷争。我们不去管他，你会发现，中国人的传统艺术理念，从来就没有进入过这个误区。中国人的艺术理念始终以虚为本。老祖宗们并不认为画精确或做精确一件东西，便算成功地创造了一件艺术品。那东西首先需要处在似与不似之间。它必须具备足够的抽象成分，并籍此寄寓进某些主观的内容。艺术品的阅读，必须用感性的品悟，而非理性的认知，也即要用“欣赏”的方法，才能读懂。花本来是物理性的。中国人要求“似花非花”，那“花”必须映射、隐喻到人，而且还要寄寓得非同一般的巧妙、睿智，甚至还要能延伸到感情、思想、评价等内容，“艺术”的概念才能成立。如果你把这时的“花”当成物理的花去读，差不多一定会看不懂。

    照相术给中国人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难题：如何在这样“实”的基础上去实现“虚”。毕竟照相术的这种“实”实在太迷人了，许许多多摄影人钻进照相术科技属性的探索之中，例如光线、角度，云雾、雨雪，景深、焦距，线块、色调，锐利度、颗粒度，直至相机、镜头，胶片、数码等等，希望通过这样的努力去实现艺术的“虚”。这样的尝试可以成功地创作出优秀的艺术品，运用技术手段产生的艺术品性，来源于技术，但同样是摄影人的技术，因此同样属于摄影人的创造。但只能是众多摄影艺术品种中的一种。问题在于，这类艺术的品性，不得不更多建立在绘画的传统理念之上，尚未充分发挥摄影的个性。现代化高科技把这些技术大多自动化、傻瓜化了之后又如何？摄影人的创造力一定会大打折扣。

    其实，造型这东西是精确还是模糊是无所谓的，以“虚”或“实”为基础都可以创造艺术，艺术魅力的产生并不在乎“实”或“虚”。实的内容可以实到作新闻去传播，但并不排除运用恰当而有效的手段，在真情实景的基础上产生艺术的魅力，直至使新闻照片可以直接当作艺术品。意识到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并非一定要把新闻照片叫做艺术品，而是让中国的摄影人能够放心大胆地运用祖宗们传下来的各种手段，去营造充满艺术魅力的写实类摄影作品。

    以现实场景、人物为题材的照片如果产生艺术魅力，更多来源于镜前景物自身。一些被摄事或物本身蕴含着某些艺术品性，摄影人的创作主要在于发现它，并恰到好处地捕捉到画面上。各种信息依据一定主题的有机组合起到相当重要的作用。照片的任务主要在于把它记载下来，并正确地传递给读者。这种类型的拍摄在写实类摄影中应该占绝大多数。大多数精彩的新闻照片，许多充满艺术魅力的社会纪实摄影作品大多在这一类。那些几乎不加任何修饰的现场画面（例如合影），以及体现出摄影人深厚捕捉功力的影像组合大都可以归到这一类中。

    有时摄入画面的景物并不具备什么艺术品性，摄影人依据一定的想法，把本来没什么关系的若干形象“组织”到一个画面上，本来“实”的东西可能因此变“虚”，并在这种虚的基础上产生全新的意义。那些直接捕捉于现实生活，十分耐琢磨（一时看不明白），并且体现出相当艺术趣味的作品当属于这一类。这样的拍法可能更突出摄影人的创造性，也是在当今摄坛相当时尚的一类。但有一点要强调，我这里指的，是直接捕捉自生活现场的作品，那些将现场景象的碎片重新拼接而成的作品不在此类。

    不难看出，写实类摄影的艺术品位，更多是建立在摄影人对镜前事物的“组织”能力上。也就是更多产生自照相术所形成的那个“实”，其实质是对不断流动着的社会自然场景、事物进行充满睿智的影像的驾驭。“组织”的过程，是及时地发现，扣合某一主题，聪明地构思，并恰到好处地捕捉。理解了这一点便可以知道，无论摄影人面对的是必须尊重事实的新闻现场，还是闲来无事轻松漫步的街头，都可能拾得符合自己意愿的精彩瞬间（当然要依赖发现能力和思考水平），从而给大众提供一件既赏心悦目又不无裨益的摄影艺术作品。而不再仅仅是过多关注光影技法的“影画”，并且永久性地放弃弄虚作假、投机取巧的拙劣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