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庆岳:关于青苍与神秘的扣问?/ 张照堂,一瞥

2012-1-13 10:51| 发布者:zhcvl| 查看:1012| 评论:0|原作者:瑞象馆sherry

摘要:我希望顺其自然,即使我弄错了。 ─S‧薇依 我想以神秘主义与陈映真的早期小说来解读张照堂。摄影艺术在战后台湾曾经波澜几度,最常被引为波峰代表者大约就是郎静山与张照堂了。且二者往往被视为截然的对立者, ...

我希望顺其自然,即使我弄错了。 ─S‧薇依

我想以神秘主义与陈映真的早期小说来解读张照堂。

摄影艺术在战后台湾曾经波澜几度,最常被引为波峰代表者大约就是郎静山与张照堂了。且二者往往被视为截然的对立者,譬如抽象/现实、中国/台湾、小资/普罗、顺从/对抗,其中当然有其道理所在;但仔细看,可能观看的视角,会有过度狭窄集中在与政治态度相关的意识型态里,反而局限了对二人作为艺术家的全局观察与阅读。

我以为张照堂(1943-)在七〇年代的崛起,除了宣告必须正视此时此地的现实,成功确认台湾摄影艺术的往后道路外,同时承继了两支台湾摄影艺术的重要脉络,一支就是以张才(1916-1995)为首,源自日据时代即存有、对常民生活的人文关怀写实传统,这部分其实渊远流长,常被提及者还有邓南光、李鸣鵰,以及曾在成功高中指导过张照堂的郑桑溪等人;另一支则是不太被与张照堂相题共论及,主要是关于郎静山(1892-1995)以文人山水画为据的抽象美学风格,这部分关注着人内在生命与宇宙间的连结对话,承继文人视己身为单一生命体,在介入世界时对观看距离与视角的小心抉择,并以脱离现实羁绊、直探哲思境界的传统为旨志。

然而,张照堂在当初创作时,应该并无此自觉,甚至根本无意与此二条轴线有何相干。然而他虽然无意作承继,但于我看来,他的作品却显现了这二者的特色。这是狠重要的观看处,因为目前对张照堂的论述方向,主要是落在其作品被作为时代政治高压与文化苦闷的对抗意义上,譬如郭力昕极重要的文章〈论张照堂与台湾“现代主义摄影”〉所指:「张照堂成长于一个极度压抑、苦闷的年代,并且在这样的时代氛围里,走过了他创作的精华岁月。台湾的这个时代背景,政治空气是高压、肃杀的,摄影文化是空白或贫乏的,张照堂的摄影艺术,就在这样的政治与文化闷局里,迸出了一个独醒的、清越的高音。」

摄影艺术在台湾作为社会对抗的某种利器,事实上随即被张照堂的后继者承接(或说重整与建立),并与尔后八〇、九〇年代陆续兴起的政治抗争与民权运动(尤其着力于为受压迫者发声的角色)密切作结合,摄影艺术作为某种社会公义代言者的使命位置,逐渐不可或分,张照堂隐隐也被视为此意识与路线的滥觞。

但这真的是张照堂对摄影的信仰所在吗?

张照堂与郎静山真的是异途而驰的两种艺术家吗?

在2010年3月由中央大学出版的《岁月‧风景》摄影集里,将张照堂的作品以四个时间段落作区划,分别是:1959-1961、1962-1964、1973-1985以及1986-2005,其中第一时期(未曾公开展示过)的作品,是在成功高中时期的作品,主要展现他在生长的板桥等地拍摄、有着强烈时代印记的生活写实纪录,并在「台湾国际视觉艺术中心」(或称TIVAC)作展出。

这些罕见的早期作品,向我们展露了张照堂摄影创作出发时的身影,也显示他自来既有观看世界时,那种「在场」却「旁观」,极端冷静、不疏离也不介入性的特质,气息隐约是淡淡的质疑与扣问,其后则有着对这一切存在的浓厚的关爱,另外对构图与视角的揣摩和尝试,则依稀可见。

这样的视角与气质,让我想起同时期的陈映真小说作品(见《我的弟弟康雄》─陈映真小说集:1959-1964;人间出版/1995)。姚一苇在该书的序文里,回忆那时期陈映真将原稿交给他作阅读时的印象:「让我感染一个年轻人的活力;他那充溢于作品中的人间爱;以及爱的背后的那深沈的悒郁;亘古不化的忧愁,宛如山的重量。」

这样浓厚的悒郁与忧愁,确实描绘出一个时代里,既怀抱着某种对于人生的浪漫怀想、又有着无出路困境荒芜感的少年身影。这样的气息与氛围,也可在张照堂的同时期作品里阅读出来,那是一种青苍的、略略带着怔忡的视眼,有着对世界的些许期待与困惑,以及年轻易感的心灵、那自生自觉的幽微感伤(当然,二人的浓烈度并不相同,陈映真的忧伤与其感染力,当然是无人能及的)。

长于以理性逼视自己与时代的陈映真,曾经以笔名许南村,严厉地作着对这时期的自我批判:「陈映真小说中的小知识分子,便是怀着这种无救赎的、自我破灭的惨苦的悲哀,逼视着新的历史时期的黎明。在一个历史底转时期,市镇小知识分子的唯一救赎之道,便是在介入的实践过程中,艰苦地做自我的改革,同他们无限依恋的旧世界作毅然的袂绝,从而投入一个更新的时代。」

张照堂也是这样一个必须与自我毅然袂绝的市镇小知识分子吗?这也是一种同时代年轻心灵都可感受到的伤感与时代波澜呼唤吗?还是成长后明白必须离开「依恋旧世界」的命运必然征召吗?或者就是时代扑岸时必然的转折吧,陈映真在《华盛顿大楼‧第一部:云》(远景出版;1983)的自序里,写到与此似乎相关连的文字:

「而这课题之所以艰深,是因为没有了清晰的答案之故。曾经有一个时期,人们曾经以为有了一个确切不易的真理和答案的。无数优秀、正直而勇敢的作家,为了求得那答案,不惜乎自己的亡家和破身。而曾几何时,那一度以为是正确、光荣、伟大的真理,不转眼间崩坏为寻常的尘泥。」

是对时代的惋惜与批判吧!

因此,这时期(大约是1959-1964)的陈映真与张照堂,或者正就是怀抱着什么未明的期待,以模糊、易感,甚至神秘的气息,向我们展露了他们观看这个世界的目光。答案虽然或是不明且未知的,但其价值则在于直观多于分析,描述多于批判,问语多于结论。

关于这样各时期与风格间的演变,郭力昕在同文里,也有他狠好的观点与诠释:「张照堂摄影创作的一个高峰期,大约展现在1970-1985年间。……这个时期张照堂的作品,在内容与风格上和他在1970年代之前的早期作品,有着相当的不同。从个人的层面来看,进入壮年的张照堂,多少挥别了1960年代那个苦涩、忧郁、愤怒的艺术青年状态,走进社会与工作的现场,接受机会与挑战,也大量地展现自己各方面的才华,并因而可以比较具体地触摸、揣摩台湾社会的肌理与脉搏,不再仅仅停留于抽象地再现个人的或全社会的精神苦闷。」

郭力昕指的大约是第叁时期的作品。这时期确实可称作丰收期,但我个人则另外对张照堂1962-1964(第二时期)的作品,特别感到兴趣,并赋予极高的评价;因此,对几乎相连接的1959-1961(第一时期)作品,也投注同步的观看兴趣。这第二时期风格吸引我处,恰在于「抽象地再现个人的或全人类的精神苦闷」(我将「社会」改作「人类」),其中着名的作品许多,譬如无头无四肢的裸体男子、被切去头像的立姿背影男子、脸容模糊的双男童、弃死在路边的猫,或惶然面孔立在路上的不知名男子等。

透过这些近乎仓皇的影像,我们感受到一种巨大的苦闷与困惑,这或是对郭力昕所言述「高压、肃杀的」社会氛围的响应,但是于我,这也许还同时传达了一种关乎人类心灵状态的挣扎与探索,是更属于泛时空的生命扣问。我因此想及法国二十世纪的基督教神秘主义思想家薇依(Smone Weil,1999-1943)的一些文章,也试着相对应作某种解读与试探。

薇依作为一个神秘主义者,最具体的思想核心,是从”期待”与”等侯”这两个人类共有的心灵经验出发,她持恒地对上帝”期待”与”等侯”,与以对自身直觉的信心,不断扣问所有未明的神秘讯息与现象。在着名的书《在期待之中》(叁联书店,1996),她写道:

「以有限、可数又严格确定的素材为根据,我们在形象中重新建起世界秩序。我们在这些抽象的、我们能使用的词语之间,设想着各种关系,建立起联系。这样,我们就可能在形象之中──这种形象的存在本身,由于受到我们的注视,而悬搁起来──观察构成宇宙实质的那种必然性,可是,这种必然性只有通过打击,才会呈现在我们面前。」(p.105)

若以此作观看点,张照堂与郎静山似乎都同样是在「这些抽象的、我们能使用的词语之间,设想着各种关系,建立起联系」,目的则是想「观察构成宇宙实质的那种必然性」。但是二人间的差别,可能就在于有没有「通过打击」来达成必然性,也就是说,二人的艺术性,以薇依的看法是成立的,但张照堂的作品是透过不断自我扣问与将形象悬置的「打击」,去探询答案究竟何在,而郎静山则太过迅速依身进入到过往艺术作品的承传庇荫里去,以化解替代质疑,相对缺乏当代艺术所亟望的自省与批判气息。

张照堂也以此(透过现实观察来质疑生命意涵),拉出他与生活纪实路线的那些先行者间(如张才等人),迥然不同的差异位置;而若与其他以社会批判为主轴的后继者相比较,张照堂(尤其是此时期)则有着强烈超现实与存在主义的哲思性格,对被摄对象的故事述说意图并不强调,也相对维持着客观、内敛与自省的风格,介入他者现实或思维的企图极低,对自我内在的关照与辩证,远远多于对外在世界的批判,而这恰也正是他常被误解(或强被诠释)的部分。

那么这样冷静自持的观看,是否违背了爱与美的本质呢?薇依继续写着:「没有爱就不会静观。静观世界秩序的这种形象,构成了同世界之美的某种接触。世界之美,就是人们热爱的世界秩序。」(p.105)

简单而言,张照堂在台湾战后的摄影艺术历史中,确实扮演着中流砥柱的美学与价值定位者的重要角色,并形塑了尔后逐渐壮大的社会纪实的美学路线,也几乎使之成为台湾战后摄影迄今最壮阔的一道风景面向。但是,张照堂的摄影美学,却绝对不全然等同于这条路线,以及此一路线后来所显现的样貌及价值观,尤其在摄影的距离、位置点与不介入态度上,另外他所显现的内省与独思哲学气质,也是后来以社会改革为摄影主要目的时,渐渐不可寻见的身影。

由这角度观视,反而我们似乎可以阅读到张照堂与郎静山二人间的某些类同性,譬如都有着对内向与静观的共同向往,虽然二人化解困境的源头并不相同,一者回首寻求传统文人已然建立的避世乌托邦美学,一者则仍孜孜营营于现世的思维破解途径,有种类乎薛西弗斯那样的不屈精神,就算永远无法到达目的或终点,依旧不改职志。或许,这也是真正接近薇依那样既相信又质疑,且不断停留自身在某种”期待”与”等侯”状态的同样原因,以能更深沈的去探询与诘辩生命与存在的真正本质意涵吧!

九〇年代后期到此刻,台湾在历经金融风暴与几起巨大天灾后,摄影艺术的角色与任务,隐约开始有着变化。社会整体意识也从过往对自身个体的名利追求、与期待群体间公平正义的外求性格,逐渐转到对生命意涵与价值的内省观照上。也就是说,人们会开始自问生活与存在的意义,同时挑战时代走向究竟当何与对否的议题,慢活与环保态度的兴起就是例子。

现在再看张照堂的作品,依旧是有如一颗兀自耀目挂天的孤独星子。而他对摄影艺术的信仰,在历经各样时代与价值的起伏后,初衷依旧历历不改也清晰可见,并不被荣耀或者寂寞干扰。在成为一个「为公众者」的艺术家前,他从来没有忘记要先作为一个勇于「为自己」的艺术家,且一直坚持着。

正因为勇于作「为自己」,才能真正诚实面对自己的内在心灵。这种境界与状态难于描述,就再引薇依的话语来作映照:「与此同时,在这种无限的无限性间,是一片寂静;这种寂静并非无声,而是积极感觉的对象,它比声音的感觉更为积极。如果说有什么声响,它只有穿越了这种寂静之后,才传到我这里。」(p.27)

这样的寂静声响,确实可在张照堂的作品里聆听得到,也一样是陈映真早期作品最令人怀念的气质。两人让我相互联想,但自然两人也是不同的,尤其是在70年代后,所各自选择介入世界的距离与方式,确实大不相同;但于我,其本质还是一样的,尤其在以人(而非家国)为基础点的艺术态度上,两人都有泛人类的广大关怀。就以姚一苇在同篇序里,所抄录他早期写陈映真未竟的一张发黄稿纸上的文字,作本文结:

「陈映真发表的小说,数量虽然不多,但却是台湾当代的重要作家。他是真正台湾的土生土长,足迹未曾踏出国门一步;他的精通英、日语文和西方的学识,纯粹得自他的天赋与努力。他的传统性身世和经历,甚至一度对文学的排斥,小说的写作变成一种无可奈何下心灵的发泄;他对问题的探求,对知识的渴望和执着,在极为艰难的情况下,一点一滴地搜求与思索。然而在另一方面却是一个典型的艺术家──甚至一个典型的中国文人:热情洋溢、灵心善感,坦率真诚的个性,充满了空想与幻想。」

阮庆岳,(1957.6.26~ )祖籍福建福州,出生於屏东。美国宾夕法尼亚建筑硕士。台湾小说家、建筑师,现為淡江大学、华梵大学建筑系副教授,元智大学艺术与设计系系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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