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这个问题,有一些文章我没有收到这本书里,因为和摄影没有关系。比如说,我曾经参加深圳一个艺术批评的年会,题目是“互联网时代艺术批评的可能性”。我在会上发言指出:我们是什么人?我们是印刷时代的文化残存生物;既然我们是印刷时代的文化残存生物,我们所有关于学术的标准和惯习,包括我们开会的模式,说到底都是印刷时代的产物,凭什么我们就有资格讨论所谓互联网时代的艺术批评?我们怎么知道互联网时代的艺术批评是什么样子的?当场有批评家对我说,你还要不要我们活着呢?我说我只是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就是:我们今天所有学术生产的标准,都是印刷时代所确立的。人类文明一个非常重要的时代就是印刷时代,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1936-2015)在《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一书里提出了一个“印刷资本主义”的概念,也是因为他看到了这个阶段的重要性。从历史看,中国是一个文牍大国。中国发明了纸张和活字印刷,就是一个明证。这一事实说明,在中国,书写阶层和阅读阶层构成了我们文明的基础。我一直怀疑这一基础背后恰恰体现了一种整体化的价值取向。所以,我才觉得我们可能要特别警惕过度整体化的文化浪潮。我是从这一点看个人价值的意义的。所谓个人观看的纪念碑,就是这个意思。 《莱茵河II》 古斯基 摄影 1999年 美学与物性 《画刊》:可以理解为摄影里没有一个脱离上下文的纯审美。 杨小彦:没错!而且,摄影还提供了重要的社会性的证据。我在中山大学所从事的专业叫“视觉传播学”。更多时候我是通过对观看的研究了解中国社会的变迁。我强调摄影的物理存在,强调摄影的物质性以及物性,和这个研究方向有关系。 简单概括来说,我们既不能离开技术去讨论知识形态的构成,也不能仅仅谈价值而完全不理会技术的发展。我在课程中经常和学生讲一些普通的科技史,比如,我会讨论西方观看背后的透镜传统。1609年,意大利科学家伽利略(Galileo Galilei,1564-1642)用他自己手制的折射望远镜观测太空,现代天文学就是从他的这一观测开始的。他之所以能够这样去做,前提是他了解望远镜的功能,明白他的目的。其实,历史事实是,第一个发明望远镜的是一个从事眼镜生意的商人,他多少有点偶然地发现把两片凹凸镜片放在一起会产生放大效果。那是1608年的事。伽利略知道以后,就按照这个原理动手制作了一部望远镜。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知道望远镜的价值。稍后,法国的笛卡尔(René Descartes,1596-1650)进一步改进了望远镜,提高了放大倍率。对于笛卡尔来说,他意识到机器之眼顶替肉眼在认识论上的意义,其中之一就是对客观性的诉求,因为肉眼受到经验的限制。正因为如此,笛卡尔不仅发展了折光学,讨论光线折射的标准,还把数论与几何学结合起来建立了解析几何学。笛卡尔的目的是,必须确立凹凸镜的曲面与观测物像的准确性问题。正因为如此,在摄影领域,才有了镜头的“标准”。这就是透镜传统。西方的观看背后所存在的,恰恰是一个透镜的传统。表面看,透镜是一个技术问题,实际上它涉及到了观测的价值取向。 谈到透镜传统,这无疑涉及到了我们对西方艺术的认知。还是回到伽利略,他通过望远镜观测月面并描绘出人类第一幅月面图。从观测角度看,他所看到的是一个明暗的月表凹凸,这些凹凸当然是太阳照射所造成的。伽利略曾经受到过艺术的熏陶,了解佛罗伦萨文艺复兴时期所出现的艺术上的明暗画法的内容,明白在光线照射下,所有物体都有受光面、背光面和投影这样三个部分,是二维呈现三维的一种手法。他基于这样的知识成功地解读了月面凹凸的真实状况,认为那是一种陨石坑的现象,并着手描绘了出来。 我经常提醒学生,讨论西方艺术史的时候,一定要注意其后的几何学传统。为什么是塞尚(Paul Cézanne,1839-1906)成为“现代艺术之父”,而不是凡·高(Vincent van Gogh,1853-1890)或者高更(Paul Gauguin,1848—1903)?因为是塞尚导致了立体主义运动的出现。而在这个立体主义背后的正是前述之几何学传统,以及与此相对应的对观看的重新阐释,导致了观看之道的变化。这首先是一个艺术问题。但是,一旦我们了解了透镜的历史,难道会认为观看之道的变化仅仅只发生在艺术领域吗?甚至,艺术也只是附带出来的一个结果而已,重要的事情仍然发生在科学和哲学领域。 对这些现象的认知让我越来越发现,从历史看,价值的维度和技术的维度总是纠缠在一起的。我曾经写过一篇简洁的文章,叫《视觉的全球化和图像的去魅化》,讨论的就是这样一个问题。比如,从肉眼的观看到机器的观察这一角度来看,我们发现,中国的观看历史中并没有一个透镜的传统,所以我们的观看就止于美学的解释,而没有跨到观察这一步。当然,如果今天我们不以科学为标准,那么,观看本身也是没有问题的,而且美学的解释还非常优美。日本作家川端康成( Kawabata Yasunari,1896-1972)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感言题目叫《我爱美丽的日本》,通篇讲的是人与月亮的审美关系,从李白开始,一直讲到了日本,内里讨论的其实是东方的审美传统。像这样一种肉眼观看世界所获得的审美感受,本身是非常优美的,是非常有意思的。这似乎说明,技术的介入正在无情地打破审美的优美判断。但是这一判断看来也有问题,你能说伽利略的天文观测本身就没有任何审美性吗?我在温哥华认识一位英属哥伦比亚大学亚洲系的教授,是一个西人,也是一个天文观测迷。有一天晚上,他带我观看天象,让我观测月面和木星,以及木星的四颗卫星,之后,我们坐下来喝茶,这时,他说了一句让我颇为震惊的话。他说:你想过吗,在16世纪初的时候,全世界只有一个人看到了你刚才在望远镜里所看到的景象,你知道他会如何去想?今天我们知道,这个人就是伽利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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