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人和铁路是我的两大主题
宋 靖:纪实摄影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先拍,最后整理,另一种是主题先行,拍摄过程中再不断修正。就您的《火车上的中国人》而言,在车厢这个特殊的空间内把一张张照片串起来,可能它们本来并没有特别紧密的联系,但车厢里中国人表现出的特殊的状态就是一个广义的主题了。 王福春:火车的车厢是一个小社会、一个临时大家庭,中国人出行首选坐火车,实惠、安全。中国人坐火车从20 世纪80 年代“民工潮”开始以后,常常人满为患,乘车难,买票难。那时我在火车上拍片,遇到很多危险,可以这么说,我的摄影作品是用生命代价换来的。我这人活得比较单纯,头脑也简单,除了摄影以外什么都不行,两件事三件事放在一起做,就是一锅粥,成了“东北乱炖”了,一件事也做不好。所以摄影成了我一生的最爱,也是付出代价最大的。 我的肋骨曾两次骨折,左腿胫骨骨折,三九天掉进松花江、镜泊湖、兴凯湖,几次大难不死。1995 年7 月10 日我乘坐哈尔滨—北京—西宁—格尔木—武汉—长沙列车,一路从低海拔到高海拔,头痛得厉害,整宿睡不着觉,又从高海拔到武汉至长沙高温火炉。我是北方人,在冰雪里长大的,耐寒不耐热,车厢里人又特别挤,车外温度38—39℃,车厢里超过40℃,汗味、烟味、臭味,熏得我喘不过气来,全身都湿透了,头跟水洗似的,哗哗流汗。那时绿皮车没有空调,风扇吹的都是热风。后来实在受不了就到餐车要点盐面冲水喝,就这样还是虚脱了,晕倒在车厢里。半个多月时间掉十多斤称。让我刻骨铭心的一次,是90 年代初在哈尔滨—上海的列车上,也是夏天,车上超员百分之二百多,座席底下、行李架上、厕所里、过道中挤得满满的全是人,我夹在人群里,想挤也挤不过去,想出也挤不出,卡在中间一动不能动。趁列车来个紧急制动,好不容易才挤出人群。我要走过另一节车厢,可是过不去,我想下车走过另一节车厢,可我还没能走到那节车厢门,车就开了,我赶紧跑两步,顺手抓住车门栏杆把手,列车运行在站内速度还很低,身体还能保持垂直,等到出站后,车速快了,我的身体开始倾斜,就在这关键时刻,车门“咔啦”一声打开了,列车员和几名旅客把我拽上车,我坐在地上呼呼喘着粗气,苍白的脸上淌着虚汗,在地上坐十多分钟站不起来,到现在我也没记住那是什么站,一想起这些就后怕。很多人说,你可以不上,乘下趟车走,我说不上不行啊,我的摄影包在车上,里面有镜头胶卷等好多用品。那是我摄影人生中最刻骨铭心、最危险的经历。 《幽默摄影》系列 宋 靖:您几十年坚持拍这一个题材已经算是中国第一人了。 王福春:不敢说第一。在这期间我还拍了《东北人》,所以东北人和铁路是我的两大主题。我把它比喻为我的“自留地”,我要把它耕种好,不能荒废。后来80 年代我在哈尔滨师范大学学习摄影,我记得语文老师上的第一堂课,第一句话就说“文学是人学”,后来我才知道是高尔基说的,《中国摄影家》杂志采访我的时候我就说:“纪实摄影也是人学,离开人就没有意义。”此外我还把纪实摄影形容为报告文学,它既真实、生动又感人,还具美感。 宋 靖:王老师,您刚才讲了您有了“海鸥”起飞,飞到现在,中间怎么飞的也给我们讲点有趣的故事吧。再讲讲您的《东北人》吧。 王福春:那我就从20 世纪80 年代、90 年代拍《黑土地》说起。我是东北人,我像走亲戚似地走乡串屯,挨家挨户地串门,进了张家,又进李家。因为我从小在农村和城市交界的地方长大,在大野地里奔跑,到瓜地偷瓜吃,对农村特有感情。不知是在城里待久了,还是因为年龄的关系,思念家乡的情感与日俱增。梦中常忆起儿时在林中打鸟,在草丛中捉蝈蝈,在河里洗澡抓鱼,骑猪逗狗;常想起家乡的茅草房、大火墙、热炕头、糊满报纸的土墙,老太太围着泥火盆,抽着大烟袋唠着家常,老头穿着厚厚的大棉袄、二棉裤,头戴狗皮帽子,脚穿靰鞡鞋;常回味家乡的黏豆包、冻饺子、猪肉炖粉条……那剪不断的思绪、抹不去的情怀,总使我魂牵梦绕,无法忘却。 宋 靖:成为一种情怀了。 王福春:对,实际上也是在拍我童年儿时的记忆。现在老土房子扒掉盖成新砖房,墙201刷大白,家家都有电视、冰箱,和城里一样。过去农村孩子和城里孩子差距挺大,穿的衣服都不一样,现在你再看一看,农村孩子和城里孩子穿的一模一样,有的穿得比城里孩子还要时尚,已经没有距离了。这就是时代的变化。而且过去农村人祖祖辈辈是农民,你想进城都不行,现在农民可以进城,到城里当工人了。像现在农村为啥有很多留守儿童,这也是个社会现象。我拍《黑土地》,拍黑土地的原生态,同时又拉着大白布为背景拍东北人家,一家一家拍。我用爱普生打印机把照片打在宣纸上,把摄影、书法、篆刻、国画融为一体,在平遥展上获十万大奖。后来我用8×10 大画幅拍《东北人》。因为我2002 年来到北京,正好看到798 陈光俊和绿影室钟旭东还有何崇岳都拍大画幅,觉得拍大画幅挺好玩的,一下就把我的情绪调动起来了,我觉得我也需要改变,也需要玩一玩大画幅。先到五棵松去买器材,一看不合适,最后在绿影室买了一台金宝单轨机。我就背着8×10 机器在北京转,天安门、故宫、天坛、颐和园等,拍了一圈,冲出来一看,自我感觉挺好。看看别人拍的,比我还好,我觉得8×10 挺大了吧,别人还有10×20 的,还有更大的24 英寸的。一瞅,一点儿感觉都没有了,就很困惑。我买这台机器一是想尝试下大画幅,另外也是有意识地和数码抗衡,我认为要将传统影像进行到底。 宋 靖:不是,是因为拍的题材不一样。 王福春:我在北京转了一圈找不到感觉,后来意识到,这块土地不属于我。 宋 靖:这句话说得好! 王福春:还是距离产生美啊,我回家乡一看,冰天雪地,美丽“冻”人啊!还是家乡好啊!我背着大机器就回老家了,我也没车,不像别人有车开着,我就赶上啥车坐啥车,沿着黑龙江流域 3000 多公里沿线,辐射到黑龙江各地。我从北极村到北大荒,找黑龙江人特点,因为大画幅是摆拍,不允许抓拍,当时因为受亚当斯的影响,小光圈,慢速度,拍风光行啊,拍人真就不行,1/8 秒人稍微一动都是虚的,最高的1/15 秒,光圈还收不到f/32,也就f/22,而且大晴天还不行,大画幅必须是在阴天散射光,光比不能大,那种黑白效果才好。现在回头看这些照片,那时候真是凭一股冲劲,拍了就拍了,走了就走了,人生就是这样,这一步你不能犹豫,迈出去就迈出去了,现在回头让我再去拍,打死我都做不到。 宋 靖:为什么呢? 王福春:就是那种激情没了,那时我12 月20 日背机器回哈尔滨,到来年5 月6 日回北京,一冬天在黑龙江拍,一拍就三年多。那都是走到大山里啊,我一个60 多岁的老头,搭坐着汽车说翻沟就翻沟,走到雪地里经常一个人,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非常可怕。走在那些少数民族地区,像鄂伦春那些地方,我都觉得不可思议。当时我患感冒、发烧,没人照顾我,在那个小村子里打点滴,进那个鄂伦春村落,连大夫都找不着,住的地方有5 块钱的、10 块钱的,什么条件都住了。那是2005 年到2008 年,实际上我就是在黑龙江这么走着,我还想再拍一年,那故事多了,日本遗孤、慰安妇都拍到了。 宋 靖:那还有慰安妇呢? 王福春:有啊,当我透过毛玻璃取景调焦时,看到84 岁慰安妇李风云老大妈刻满沧桑的脸上,流淌着两行诉说她苦难人生岁月的眼泪,让我感慨万千。她是个韩国人,那时和日本人到我们东北来,后来就留在了这边,特别悲惨。取景调焦时我感动得两眼常常是含泪的,调焦都是模糊的,时常忘拔插板、忘按快门。 宋 靖:有多少这样的人呢? 王福春:很多。还有抗联老战士、北大荒人。这本画册是上海比极影像画廊尚陆先生支持出的。 宋 靖:画册叫什么名字? 王福春:我叫“大东北”,他改为“东北人”。 宋 靖:画册里有这张照片吗? 王福春:没有,以后自己出再添加进去,后来画册一出我就再没拍,放弃了,这玩意没完没了,这就画句号。本来我还想再拍一年,再补拍一些,少留遗憾。我拍的东北人以冰雪为主,冰雪用以区别于其他地域的人。中国人是靠服饰来区别地域的,中国人的面貌基本都是一样,只是服装不一样,所以我主要是在冬天拍,要是夏天,就基本和中原人一样,所以我抓住这个特点。我之前拍的叫“黑土地”,为啥呢?因为辽宁的林永惠拍过一个叫“东北人”,他拍我也拍,我俩选题撞车了,而且他先在《中国摄影》杂志发表了,中国摄影界就是谁先发认谁,后来我不能叫“东北人”就叫“黑土地”,和“东北人”区别开。“黑土地”我觉得挺好。后来这本画册,尚陆也没和我商量,就直接叫“东北人”,其实叫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影像,当时我就是想玩一把,玩半天没玩明白,最后还是回老家黑龙江拍摄完成。 宋 靖:最后还是在家乡找到了感觉。 王福春:对,这片土地是属于我的,我形容是自己的“自留地”。 哈尔滨站 1994 年 选自《火车上的中国人》 武汉—长沙 1995 年 选自《火车上的中国人》 西安—昆明 2009 年 选自《火车上的中国人》 北京—上海 2010 年 选自《火车上的中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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